刘锦前、戴轶尘接受新民周刊采访谈海外印度裔的全球化经验

印度出口的最佳商品是什么?江湖戏言:CEO。

2021年,当推特网站老板杰克·多尔西在这家市值340亿美元的社交媒体公司任职15年后离开时,他亲手挑选的继任者帕拉格·阿格拉沃尔坐上了他的位子。

阿格拉沃尔的升迁,使当年37岁的他成为《财富》500强企业中最年轻的首席执行官,虽然他能流利地畅谈硅谷的技术乐观主义,但他不是加州人,甚至不是美国人,他来自印度拉贾斯坦邦的阿杰梅尔。

就任使他跻身一个特殊的俱乐部——印度总裁俱乐部。与众多印度海外高管一样,阿格拉沃尔站上了全球技术行业的顶端。这个俱乐部里,其中10人就管理着累计超过4000亿美元的跨国商业帝国。有美国媒体评论,印度正在进化为一个不断出产21世纪CEO的神奇国度。

“如果世界上最顶尖的十几个CEO来自一个拥有世界18%人口的国家,有什么好值得惊讶的?” 印度记者Seshadri Kumar曾毫不客气地指出,可仅仅只是这样吗?

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刘锦前博士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表示,如果单从人口和生活方式上分析,是比较浅显的。印度裔的语言优势、教育哲学、多元文化融合甚至母国的复杂生态与不安全感,都令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握住这来之不易的“新世界”。

上图:印度媒体The Quint于2020年表示,全球更多跨国公司任用印度裔担任高管。图为其配图。

印度裔在硅谷崛起

一直以来,硅谷吸引着大量有才华的移民,包括来自南非的埃隆·马斯克和6岁时从苏联移居美国的谷歌创始人谢尔盖·布林。然而,印度人自成一体。

上世纪80年代,大批年轻的印度裔误打误撞闯进硅谷。因为他们懂英语,又大多有理工科背景,关键工资比一般白人工程师要低很多,深受硅谷创业者青睐。早年移民欧美等国的印度人或许因家境贫困,不得已“润”出来;而近十年,移民的多是家境不错的中产家庭。

考夫曼基金会十年前就发现,科技行业的移民创始人中有三分之一来自印度,这一比例相当于紧随其后的8个移民群体的总和。数据显示,2012年,印度裔领导的硅谷科技公司就达到了33.2%。其中,最著名的有微软CEO纳德拉和谷歌CEO桑达尔·皮查伊。

硅谷员工经常开玩笑称,已经可以根据每家食堂的咖喱味,来判断这家公司的印度人比例了。刘锦前告诉《新民周刊》,印度裔之所以能突破欧美职场“天花板”,语言能力是一大优势。据调查,目前,87%的印度学校用英语教学。

由于英国的长期殖民统治,印度国内对英语的使用广泛,思想习性也相对西化,虽然受母语影响,印度人说英语带有浓重的口音,但大多数印度人并不拘泥于口音上的偏颇,也丝毫不影响他们精准地将意思表达出来。

印度人敢说会说,不只是民族文化使然。在印度的中学和大学里,学生社团极其丰富。而社团负责人都通过竞选产生的,这也让印度学生从小锻炼了沟通协调能力,有着较强的演说本领。

上海社会科学院维谢格拉德集团(V4)研究中心副主任、国际问题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戴轶尘分享了一个案例,一位来自德企的印度高管,从不惧怕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当他对办公条件不满意时,立刻向老板提出很高的要求,再配套提出一些小要求和建设性意见。每次在和上级讨价还价中,就像滚雪球一样,一次次地不断提升目标。

上海高频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投资总监李骧,回顾海外留学经历时也提及,在普通技术岗位上,语言表达的作用并没有很明显,但向更高层级走,本质是“people business”(人际生意),印度裔的沟通优势就发挥得淋漓尽致。要不说,谷歌CEO皮查伊去国会作证时,怎么一点也不怵呢。

印度裔“善管理”,源自于其显著的印度文化背景。1947年,印度独立后,鉴于民族、宗教和语言混杂的国情,将代表精英文化的管理学当作重要国策,积极发展。

翻开印裔高管的简历,可以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有MBA学习背景,皆是“技术+管理”型的复合人才。据统计,在硅谷,拥有MBA学位的印裔占28%,华裔只有7.2%。刘锦前指出,印度实行的精英教育,意味着大部分印裔移民要靠残酷的考试,才能实现阶级跃升。

成立于1951年的印度理工学院,是全世界最难考的大学。印度每年参加高考的考生大约1000万,而印度理工学院录取率不到2%。美国硅谷几家著名IT公司的CEO,全部来自印度理工学院,而这些来到美国的印度高材生又无一例外,会去报考美国名校的MBA。

像纳德拉和皮查伊都是理工科出身,但都专门研习了MBA方面的课程。据纳德拉在《刷新》中的自述,他在1992年获得微软工作机会时,自己还面临MBA课程的挑战,但他选择周内在西雅图微软工作,周五下班就飞赴芝加哥,最终获得芝加哥大学MBA学位。

上图:阿格拉瓦尔(左)接任推特CEO时,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与多西的合影。

“小聪明”节俭的创新

事实上,语言优势,并非打破少数族裔晋升天花板的决定性因素。戴轶尘认为,历史上,印度是一个多次被异族征服并经受了长期殖民的国家,在多元种族、文化与信仰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印度裔,应对多元化的能力,已经深植在DNA中。

戴轶尘告诉《新民周刊》,近代英国对印度进行殖民统治期间,印度已出现有规模的前往欧洲的移民潮,但当时主要以劳工为主。随着印度的独立以及20世纪六七十年代英国等西欧发达国家调整移民政策,印度对外移民结构逐渐发生变化。

印度人习惯于和外族共存,已是共识。印度中国贸易中心主任古玛(Kishore Kumar)在采访时对《新民周刊》表示,印度国内有26种官方语言,文化上,印度各地区从来都是独立王国,相当于模拟了一个“联合国”。“印度宪法旨在承认并团结不同的群体,……从寺庙、仪式再到派对,你能看到所有不同地方的混合体。”

纳德拉出身印度东南部的德拉维德族,这个种族讲泰卢固语,其后,他去印度西南部的卡纳塔读大学,这里又主要讲卡纳达语,与此同时,种族信仰也随着地域不同,变得复杂多样。对纳德拉而言,语言和文化上多元熏陶,已经类似于海外生活经历了。

走南闯北的适应能力,还在印裔CEO兄弟文迪·邦加和安杰·邦加身上得以印证。邦加兄弟父亲是印度陆军中将,他们每隔几年就得跟着部队搬一次家。用其父亲的话说,他们必须适应新朋友、新地方,创建自己的生态系统。而这,恰恰是跨国企业高管的核心竞争力。

在教育纪录片《他乡的童年》中,导演周轶君发现,印度有个非常有趣的词,Jugaad。指的是一种非常规的、节俭的创新。可以理解为:见招拆招。中国人将之理解为“小聪明”。比如,没有花洒,那就用铁桶戳几个洞;碎了一半的时钟,在墙上画好标记,还可以使用。做不到尽善尽美,解决20%也很好。

节俭的创新作为一种“另类能力”,让印度裔高管在国际企业中如鱼得水。正如百事可乐CEO卢英德·诺伊,本来在印度本土的一家纺织企业工作,后来揣着500美元赴美读书,终于留在美国工作,之后,她进入百事高层花了7年,拿下CEO只用了5年。

在印度从事外事工作的华裔李梦(化名)告诉《新民周刊》,印度人还非常喜欢“抱团”,通常“举贤不避亲”,往往是一家公司请来一个印度高管,那么最终将会得到一屋子的印裔员工。这也是他们逐步突破职场天花板的关键所在。

如今,经过几代印度企业家的努力,硅谷早已建立起一个蓬勃发展的印裔生态圈。1992年成立的硅谷印度企业家协会,已与12个印度城市对接,专门帮助初来乍到的印度青年“寻找导师、拓展人脉、创业孵化和资金支持”,力图培养新一代硅谷的印裔创业者。

保姆式的“拔苗助长”虽也受到不少其他群体的诟病,但功效着实显著。据统计,在美国,印度裔家庭中线收入蔚为可观,超过了10万美元,将近全美平均水平的两倍。

上图:印度科塔的补习机构现场。

“回不去”的印度

美国移民局曾在一份报告中,对美国印度裔总结道:美国的印度裔正在实现他们的美国梦,成为各个领域的佼佼者。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不同国家的印度裔偶尔见个面,还能念及“老乡情”,但涉及各自国家利益、企业利益,那他们绝不敢越雷池半步。

上海印度人协会主席瑞虎(Rahul Bagde)是个“老上海”,在中国待了15年。他告诉《新民周刊》,印度裔非常尊重当地文化,为了更好地了解中国,2010年到2012年,他在中欧国际工商学院获得了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在为儿子选择幼儿园时,也特意安排在中国幼儿园,学习文化、语言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印度裔一旦走出国门,“背水一战”是他们不得不作的选择。

硅谷投资人吴军在新书《见识》中写道,当印度精英通过读书或者工作移民到一个新的国家后,几乎没有可能再回到印度,除非遇到极少的机会被派遣回国,代表跨国公司管理印度的分支机构。当然,极个别出身于名门望族、在印度有广泛人脉的年轻人除外。

莉莉人工智能公司的创始人普尔瓦·古普塔为了在美国立足,在4年里烧掉了6份签证,足以说明问题。戴轶尘告诉《新民周刊》,对于普通印度裔来说,回国并非一个优质选择。印度国内产业链不完善,产业结构上,服务业占GDP比重50%以上,制造业占比仅15%。

20世纪70年代,欧美国家将一部分产业外包给第三世界国家,印度接盘的多数为技术服务型行业,而英文电话客服外包又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生活大爆炸》里的拉杰什说过,在印度几乎每家都有那么几个人在做客服接线员,他们非常喜欢这份工作。

但最近两三年,靠着廉价劳动力,拿下欧美外包市场的印度,软肋也渐渐凸显。一方面,自动化算法代替人工导致印度净减少大量工作岗位。另一个方面美印两国摩擦,H-1B 签证拒签率的攀升,意味着印度国内的就业矛盾无法被有效解决。

加之,中国最近一二十年发展神速,带来大量商机,华裔逐渐从硅谷“撤离”,相比较,印度创投环境薄弱,机会少,回国的也少。戴轶尘认为,表面上看,印度已经超越英国,跃升为世界第五大经济体,但印度内部细微而复杂的社会百态,仍然一言难尽。

教育资源僧多粥少,种姓制度后遗症加剧,都让印度人的生存现状饱受争议,因此也无法抵御其他国家对人力资本的“虹吸”。

一个刚到美国半年“短暂”回国的印度学生说:尽管我之前的25年都是在印度生活的,但出国仅半年,我就已经受不了国内的环境了。可以说,盛产精英的印度教育,不仅要面对14亿人口的教育普及问题,还包括2.8亿的文盲成年人。“我认为我们的高等学府很优秀,真正落后的,是为这些高等学府输送人才的中小学。”印度媒体人巴克哈·杜特说。

再多的印裔精英,也很难改变这样撕裂的教育生态。如果无法在教育公平的问题上有所突破,活跃在英美上层社会中的印裔面孔,对印度究竟是喜是忧,还很难讲。当然,一些印裔美国人对印度也有所回馈。2020年,谷歌首席执行官桑达尔·皮查伊承诺在印度建立“数字化基金”,5至7年内投入100亿美元以推动印度的数字化建设。

最近几年也出现了“反向人才流动”,比如从谷歌到总部位于印度班加罗尔的电子商务公司Flipkart,还有一些在美国小有成就的印裔选择回国创立企业,印度巨大的市场与潜力仍然被看重,甚至有人形容,“印度现在闻起来就像硅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