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和孔飞力教授接触时,你会忘了这是一位典型的西方学者,而错觉成一位比中国绅士更绅士的优雅儒者,他那谦虚的口吻“我不敢当”“哦,是么?”的口语表述,以及他那眼镜片后面所透露出来的亲切仁慈和善意微笑,都会令每一位与之相处者如沐春风;但同时,当你和他交流学术问题时,当你听闻他的学术观点时,你又明显感觉到这是一位典型的西方学术大家,他言语中所透露出来的坚定、自信和傲骨,来自正义的灵魂和侠义的骨髓。这是一位融汇了中华文明的西方汉学家,他把历史的中国和现实的中国融为一体,他从来不是为了研究历史而研究历史,他对于人类文明发展历史的洞见和睿智来自于他对于弱小民族和普通民众的深切同情与内在关怀,来自于他对于现实社会的分析、批判、思考和远见,他的中国研究,包括他的海外华人移民研究,体现的正是这样一种至诚至信的情怀。
我有幸见到孔飞力教授是在2003年到哈佛燕京做访问学者时,那时孔飞力教授刚过70岁,仍在东亚系主任位置上,精神矍铄,充满活力。该年9月至次年1月,我旁听了他的海外华人研究课程。学期结束时,所有学生都要提交一篇论文,作为考核作业。而作为访问学者,我想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于他的敬意。于是我告诉孔飞力教授,想和他做一个访谈,作为旁听课程的总结,他欣然允诺。这就是2005年刊登在北京《华侨华人历史研究》第2期上的“孔飞力教授与海外华人研究”一文。迄今,十多年过去,重温孔飞力教授当年对于海外华人研究的思考和识见,仍然心有戚戚焉,因为这些贯通古今,融汇中西的学术阐发,微言大义,值得咀嚼。
第一,海外华人移民史乃中国近代史一部分,无法割裂,从明朝开始到现代,是一个完整的历史过程。同时,海外华人移民史和中国国内移民史关系密切,它是中国城市化和商业化进程的体现和蔓延。海外移民研究必须结合国内移民研究,一起考察。
第二,华人移民在海外维持中国文化的特点非常普遍,他们在海外与其他民族文化融合过程非常缓慢,即便在华人文化融合比较成功的泰国,很多泰国华人及其家庭也维持着很强的中国性,他们的个人行为和信仰都非常中国化,这是华人的特征。
第三,唐人街现象并不特殊。每一个民族,移民到新的地方,都会建成跟他们故乡比较合适和相似的环境,这是心理安定和社会安全的需要。当然,移民也会遭遇偏见,需要抵御敌对的环境。这是海外移民的共同经历,不仅仅是华人需要唐人街。
第四,决定华人移民特殊性的不是华人移民本身,而是接收社会的特殊性。接收国对移民们的态度比较温和,融合和居住就比较容易;如果接收国态度很对立和敌意,那么移民们的居住方式就会改变,他们会想方设法对付这个环境,以避免对立。
第五,“历史资本(historical capital)”[1] 概念的重申。它是几个时代或者几个朝代所累积的基本经验,以及人们如何通过这些经验来对付现有的社会情况,它是过去时代的经验总结和智慧传承。海外华人社会的经验,可以用历史资本来解释。
第六,海外华人未来的研究方向,不仅仅要关注华人资本家或华侨社会领袖,而更应该关注普通老百姓,他们构成华人社会基本结构。另外,侨乡的研究,海外移民和家乡的社会经济联系,以及海内移民和海外移民的比较研究,这些都是新的趋势。
事实上,孔飞力教授一直想告诉我们,研究中国问题,或者说研究中国海外移民问题,哪些问题才是至关重要、最为本质,甚至是千丝万缕的。作为一位西方汉学家,孔飞力教授从不认为自己属于“文化中国”的一部分,而坚称自己是一位研究中国历史和华人移民史的西方学问家。他对于历史研究及问题意识的关注与把握,并不意味着设身处地的身份置换。作为一位当代杰出的西方知识精英,他的所有热忱、智慧和关怀都已经融会在他一生的著述和教学中。在历史的深处,他仍然在以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们,如何看待中国历史,以及如何看待海外华人移民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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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ee Philip A. Kuhn, THE HOMELAND: THINKING ABOUT THE HISTORY OF CHINESE OVERSEAS. The 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1997.p.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