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3日凌晨以来,以色列对伊朗多地发动大规模空袭,轰炸伊朗核设施和军事目标,造成大量人员伤亡。作为回应,伊朗向以色列境内不同目标发动多轮导弹和无人机袭击。
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社交媒体发文表示,“正在进行大量电话沟通和会议”以推动以伊双方停火。他提到自己任内曾成功调解多起国际争端,对以色列与伊朗之间的和平前景充满信心,呼吁“让中东再次伟大!(Make the Middle East Great Again!)”。
然而,情绪高涨的口号已经难以遮盖美国在中东战略上的困局。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副所长、中国中东学会常务理事王震接受香港中通社、香港新闻网采访时用“心有余而力不足”概括这种困境,并指出:“其中最根本的挑战在于,美国对中东地区的安全承诺与其自身战略资源捉襟见肘之间的矛盾愈发凸显,或者说美国塑造地区局势的意图和它相应的手段与能力之间出现了脱节。”
6月15日,在伊朗首都德黑兰附近,一名男子望向遭以色列袭击起火的储油设施。(图源:新华社)
过于乐观的特朗普和升起血旗的伊朗
香港中通社、香港新闻网:特朗普立下承诺称一定会让以伊达成协议,您怎么看他的最新表态?短期内他的承诺能够落地兑现吗?
王震:到目前为止,我对他的说法持谨慎的悲观态度。特朗普过去有很多表态和承诺,但不管是在乌克兰问题,还是在加沙问题上,最终都没有兑现。在伊朗核问题上,最终结果很可能也是如此。美伊其实已经谈了一段时间了,但并没有什么结果。在此过程中,特朗普的表态也是一会强硬、一会软弱,可以说是软硬兼施。特朗普最近的表态,既可以理解成是他对伊朗施压的信号,也可以理解为他在释放一种美国愿意继续进行和谈的信号。
但是事实上,就短期而言,伊朗继续与美国进行和谈的国内政治环境可能不太理想。为什么呢?因为伊朗经受了这样大规模的屈辱性打击后,其国内强硬派的声音势必会大幅上升,而主和派的声音肯定会受到压制。因此,最终的谈判进展可能会与特朗普的预期相反。在特朗普看来,伊朗在遭受了这样沉重打击之后,马上就能回到谈判桌上来,然后按照美国的剧本走。在现实中,这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这就涉及到如何理解伊朗这个国家。在中东地区,伊朗跟别的国家不一样,它是一个地区大国,拥有很强的文明主体意识和民族自豪感。要想让伊朗很屈辱地来和美国谈判是很困难的,因为这可能会意味着其整个政权的垮台,或者国内政治动荡。因此,除非伊朗发生政权变更,否则对任何一位伊朗决策者来说,这都是很难做到的事情。所以我个人觉得,特朗普这个表态还是有点过于乐观了。
香港中通社、香港新闻网:我们看到伊朗在“圣城”库姆贾姆卡兰清真寺上空又升起了象征复仇的“血旗”。在强烈的民族情绪驱动下,伊朗也在对以色列进行多轮反击。在这种螺旋升级的情况下,像您所说的,特朗普式的斡旋可能确实效果有限。
王震:特朗普曾是一位商人,他对商业的熟悉程度甚于政治和战略事务。但是,政治通常并不是像生意场上谈条件那样简单。目前的局势对伊朗来说,接受美国谈判条件的国内环境正在消失。在大多数情况下,伊朗国内的声音是多元的。但在以色列空袭之后,你可以看到伊朗国内复仇的声音占多数,复仇的情绪也越来越强烈,它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到谈判桌上了。即便是原来的谈判条件,现在伊朗的政治人物也未必敢再接受,因为他没法面对国内不断高涨的复仇情绪。换句话说,没有哪个政治家敢去冒这样的政治风险来继续达成协议的。
香港中通社、香港新闻网:您觉得这次冲突中,美国的角色是怎样的?有分析观点称,美国提前从伊拉克撤出人员,可被看作对以色列袭击伊朗的一种变相默许,您怎么看?
王震:美国的角色确实有点复杂。一种说法是,美国跟以色列唱双簧,美国通过谈判迷惑伊朗,然后伊朗放弃戒备,给了以色列进行军事打击的机会。比如,美国通过让以色列采取这样的军事打击进行施压,迫使伊朗回到谈判桌上来,接受美国的谈判条件。这种可能性我们并不能排除。
另外一种可能是,美国和以色列之间的步调现在不完全一致。比如,以色列发动袭击后,美国国务卿鲁比奥马上表态,说美国没有参与其中。这个话很可能是特朗普政府为跟伊朗及时进行和谈留一个余地,与以色列的袭击撇清关系,让伊朗知道美国跟这次袭击没有关系。同时,也是警告伊朗,使后者不要攻击美国中东地区的军事设施,以防止局势升级和失控。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有一点是初步可以肯定的。即便美国在战术和行动层面没有直接参与,但是美国变相默许了以色列的军事行动,为其“开绿灯”。一方面,以色列打仗的军火、装备和情报严重依赖美国;另一方面,以色列以前就一直想做这样的事,但始终受到美国的约束,因为美国担心自己会被卷进混乱局势里。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测,正是因为现在有了美国提供的钻地弹等可以攻击伊朗核设施的武器弹药,加上特朗普政府开了“绿灯”,以色列才敢发起攻击。只不过,美国没有直接参与以色列袭击伊朗的战术行动,口头上它对外就可以撇清。总体上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香港中通社、香港新闻网:您刚才也提到,美国担心被卷入到冲突里。不过,特朗普最新接受采访时表示,以后有可能会介入冲突。您觉得他是“说说而已”还是认真考虑?
王震:特朗普说可能介入冲突,首先也是对伊朗的一种威慑——如果伊朗报复过度的话,那么未来美国不排除介入的可能。美国一旦介入,冲突局势就会大规模升级,它的第七舰队就在波斯湾边上,肯定会对伊朗产生巨大的震慑作用。另外,特朗普也为了安抚其国内的犹太人和以色列院外集团,即如果以色列挨打挨得太厉害、招架不住的话,未来美国仍会介入支持以色列的安全。
但是,我认为特朗普可能骨子里还是不希望再介入这场武装冲突的。因为他很清楚,美国军事打击胡塞武装那么长时间,并没有成功地迫使后者屈服,或是停止攻击。未来美国打伊朗也会是如此,最多派飞机去炸一炸,占点便宜。但是,美国不会轻易派地面军队,因为派地面军队就要打巷战,要有伤亡代价的。
而且就算它介入了,最后在伊朗搞政权更迭,新的政权会顺利活下来吗?如果新政权活不下来,武装干涉就等于白干了。即便新政权勉强活下来了,未来你还要继续支持它,就像9.11后美国在阿富汗的经历一样。但是,美国现在根本没有这样的意愿和资源再去做这样的事儿了,所以我觉得特朗普也就是说说而已。因为这会影响特朗普的国内目标,也未必会出现他想要的结果。
中东战略毫无进展,美国塑造地区局势的能力下降
香港中通社、香港新闻网:对于特朗普的中东战略,尤其是第二任期开启之后,您怎么评价它推行至今的效果?
王震:目前来看,特朗普第二个任期的中东战略还不是很明确,不过我们可以理解为这是他第一任期中东战略的一种延续。宏观来看,他的中东战略基本是毫无进展,而且面临着被迫重新介入中东武装冲突的巨大风险。
从第一任期开始,特朗普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实现所谓的“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为了服务这个目标,美国就要从中东地区抽身,然后集中资源搞大国竞争,这就是他在战略层面的基本考虑。所以在上个任期内,他搞了很多的小动作,比如跟阿富汗塔利班谈,然后推动签署以色列和海湾国家和解的《亚伯拉罕协议》等。特朗普推动以色列与海湾国家和解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让以色列的外部战略环境能得到改善,这样美国就可以从中抽身了。
哈马斯在2023年发动袭击之后,这样的布局思路被彻底打破了。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个新任期内,加沙停火问题迄今毫无进展。如果加沙问题没有进展的话,海湾阿拉伯国家,比如沙特、阿联酋都很明确——如果加沙问题得不到解决,他们是不会跟以色列再考虑建交的。换句话说,美国想抽身并不容易。
这次他又开始跟伊朗谈。让伊朗不再成为美国的敌人,然后再促成伊朗跟以色列之间某种设想中的和解,这样它也可以抽身。但现在来看,这些考虑基本上都没有实现。如果以色列和伊朗之间打红眼的话,美国被迫介入的风险还在大幅上升。
此外,还有红海地区的胡塞武装。特朗普打了半天,也没打出什么结果。其实是一样的道理,如果美国不派地面部队,就不可能迫使胡塞武装屈服,在也门就解决不了问题;但是,如果派地面部队,就会面临大规模伤亡,美国现在做不到。所以,直到最近胡塞武装还在对以色列发动袭击。唯一的进展可能是特朗普和叙利亚新政权之间有一些交流和改善。
总体来讲,目前特朗普依然在坚持从中东地区进行战略收缩,避免过度卷入中东的武装冲突。但是,其中东外交进展极其缓慢,或者说毫无进展,而且面临重新被卷入地区武装冲突的风险。
香港中通社、香港新闻网:您觉得美国中东政策这样“毫无进展”,主要面临的挑战和困难是什么?
王震:最根本的挑战在于,美国对中东地区的安全承诺与其自身战略资源局限性之间的矛盾愈发凸显。它承诺了很多,要保卫以色列、保卫红海、保卫海湾国家……谁都想去保卫,但事实上它现在并没有那么多战略资源来应对这些地区挑战。不仅是特朗普面临这个问题,拜登政府也都面临这个问题。在美国面临综合国力下行、要削减预算的情况下,这个矛盾就会更加尖锐,张力更大。
另外还有来自两个层面的具体的挑战。一个层面来自美国在中东地区的传统盟友,比如说像以色列、沙特这些国家,它们并不希望美国抽身,希望可以拖着美国。这次以色列表现得就很明显了。而且,这些国家现在也不完全是按照美国的意思行事。事实上,无论以色列也好,沙特也罢,它们的战略自主性都在上升。
另一个层面就是来自本地区内的非国家行为体的挑战。其行为不像主权国家的政府那样具有可预期性,也没有什么国际规则可以约束它们。但是,它们却有能力影响整个地区的走势。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胡塞武装,美国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打更糟,打了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象征性地去处理一下。
此外,还有一些局部突发性的事件,比如说像之前的哈马斯攻击事件,也是防不胜防、意料之外的事情。
整体来讲,美国影响和塑造地区局势的能力正在下降。原来它有足够的实力来hold住局面,所以这些国家就听他的。现在它做不到了,其塑造地区局势的意图和所具备的手段和能力出现了脱节,显得更加心有余而力不足了。